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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回 高力士巧舌如簧 李林甫偃旗息鼓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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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說下獄七日後被放還家中,李隆基免去其中書令之職,仍保留左丞相的一品虛銜,張說今後可以修書使的身份主持集賢殿書院。

對於張說而言,遇大難未一敗塗地,實為一個相當不錯的結果。

那日高力士入獄看過張說,即返回宮中向李隆基稟報道:“陛下,張說見到所賜食物感激萬分,其面向北方叩首不已。他未將那些食物享用,而是將其供在窗臺上,以使他時刻感念聖恩。”

李隆基有些奇怪:“將之供在窗臺上?張說入獄已有數日,莫非獄中的飲食甚好嗎?朕本想讓他享些口福,如此看來有些多餘了。”

“陛下,獄中的飲食粗陋,能吃飽就不錯了。張說之所以不食精食,臣以為他有些自罰的意味。”

“自罰?”

“臣入獄室之內,就見張說蓬頭垢面坐在亂草之上,身邊有一瓦器,其中盛有脫粟飯、鹽漬鹹菜,是為其飲食。臣見狀即問牢子,張說現在仍為中書令,無非三司勘問而已,為何以如此粗食相奉?”

李隆基接口道:“你問得對。這幫小人,哪兒能如此勢利呢?”

“張說此時止住臣,自言食此粗食為其本人主意,讓臣不可錯怪牢子。張說更說道,此次案發,不管他因如何,他本人對屬下未能一視同仁,由此親疏有別,終於釀出禍端,實在有負皇恩。他如今後悔莫及,唯有如此自罰,或能減去一些罪過。”

李隆基聞此言語閉目不言,張說的許多往事紛至沓來,漸漸沖淡了其心中近日來燃起的怒火。因為他始終明白,張說雖偏愛科舉之人,對他們獎掖擢拔甚切,私下裏也會得人好處,然張說始終對自己是忠心的。

想起自己昔為東宮太子時,面對姑姑太平公主的諸多發難,姚崇、宋璟和張說這幫老臣毅然站到自己一邊,張說其時為太子侍讀,為自己出過許多主意。隨同自己起事的劉幽求、鐘紹京等人雖為自己死黨,然他們出身職級太低,少有這幫老臣的政治睿智和謀略。他此時又想起與姑姑爭鬥的關鍵時刻,遠在洛陽的張說為自己獻來一把佩刀,以此喻示要果斷出手。

張說在獄中揣測皇帝的心理,他認為李隆基還是念舊的,這一點很到位也很關鍵。張說之所以自罰身體,正是想以悲憫之態激發皇帝心中的這根柔絲,以圖自救。張說仕宦多年,他在血雨腥風的過程中體會良深,就是人遇大難時能救自己者,最關鍵者還是自己!當然,這其中有事發前自己的言行,也有事發後的態度和應對。

李隆基心中的柔絲果然被觸動,其緩緩睜眼問道:“高將軍,張說此行非是假裝吧?”

“臣觀張說發乎真情,顯非作偽。”

其實李隆基派高力士去獄中探視張說,並隨帶飲食,已彰顯李隆基在此案上的微妙變化。高力士久侍李隆基身邊,洞察其言行的細微變化,能大致明白其心意。事情很明顯,若李隆基對張說失去耐心,早就趁著此由頭快刀斬亂麻,將其墮入萬丈深淵之中。高力士心明此意,張說在獄中見高力士奉旨探望,心中大呼:“救星來了。”則二人所思相同。

李隆基又問道:“嗯,你如何看張說這檔子事兒?”

高力士還想賣賣關子,說道:“臣為內官,不敢幹政。”

李隆基換顏一笑道:“你呀,今後不可在朕面前玩這些小聰明。朕早說過,我們雖為主仆,亦為良友,朕問你話,但說無妨。呵呵,其實你剛才說的話,已盡顯你在相護張說,你以為朕不知嗎?”

高力士躬身道:“臣竊以為,張說一直對陛下十分忠心,且於國有大功,因此小事不宜貶斥。”

李隆基頷首道:“嗯,你如此說話還算本意。張說有功於國,然在此案上也有過錯,中書令就不用做了。你去將源乾曜叫來,朕有話說。”

張說有了一個好的結果,然張觀、王慶則、範堯臣皆被誅,大約想給張說一個警告,那僧人道岸也成為一個冤死鬼,另有連坐貶逐者十餘人。

李隆基如此處置張說,令崔隱甫和宇文融大失所望;李林甫此前又是出主意又是拘禁王慶則,可謂勞心勞力,本想一擊而中,此種結果令他大出意外。

宇文融絞盡腦汁,將此案的前前後後想了數遍,實為不解,遂問道:“為何功虧一簣呢?到底什麽地方出錯了?”

崔隱甫參與了案子的審理過程,他見張說堅執不認,遂多在旁證上下工夫,想以旁證證死張說。他難掩失望,嘆道:“本想撈一條大魚,不料僅有兩條小魚蝦觸網。唉,聖上不知聽了何人言語?由此功敗垂成。哥奴,莫非源公關鍵時候暗保張說嗎?”

李林甫笑而答道:“我們此前就知道,源公懾於張說之勢,其面子上皆順從張說,內裏其實不滿。嗬嗬,此案得益者即為源公,他哪兒願意張說今後在其面前礙手礙腳呢?”

宇文融嘆道:“是啊,我們哥兒們忙乎一場,不料便宜了源公。嘿嘿,源公可謂有福啊。”

李林甫道:“源公能夠主持朝務,不正是我們希冀的結果嗎?二位兄長,此案以這種結果收場,雖有遺憾之處,終歸達到了我們的目的,愚弟以為可當祝賀。”

宇文融搖頭道:“此事果然可賀嗎?我看未必!你們知道嗎?張說出獄之後,賀知章召集那幫人擺宴替張說壓驚,他們宴酣之際,知道張說如何說話嗎?”

崔隱甫和李林甫知道了張說赴宴的事兒,然不知張說在宴席上說了什麽話,二人急問究竟。

宇文融說道:“那張說得眾人連連敬酒,得意揚揚說道:‘聖上聖明,終知此案有小人作祟。自古以來邪不勝正,小人能奈我何?’你們聽聽,他明著在辱罵我們。”

崔隱甫大怒道:“張說實為小人!你們不知張說在牢獄中的模樣,其蓬頭垢面,如狗一樣吃著粗食,看來這是他故意裝扮的可憐相。他怎麽一出牢門,就判若兩人呢?哼,我們須將他的這番誑語稟報聖上。”

人在走背運弱勢之時,一定要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之中,且要無聲無息,方為上策。張說如此高調赴宴,且口出狂言,就給予了宇文融這些目光炯炯想找茬兒之人以口實。只要張說赴宴,他就是未說狂話,居心叵測之人還會編造其言,因為人們口口相傳,不管什麽話兒皆可虛虛實實,那是無法辨別的。

宇文融也點頭認可。

李林甫心中卻不以為然。

此次向張說發難,其時機可謂選得十分精準。從民意上而言,未從封禪大典之中得到實惠之人正是群情激奮的時候;皇帝也對張說拉幫結眾甚為不滿;至於發難理由,其角度及火候也選得十分恰當,為何不能一擊而中呢?

李林甫此時判斷,張說之所以能逃過大難,關鍵在於皇帝的態度。此結果表明,皇帝對張說舊情難忘,雅不願一棍子打死。

至於己方戰果,張說畢竟被趕下中書令之位,源乾曜繼任之後,將對己方大有好處。如此看來,此役的勝面應該令人滿意。

現在崔隱甫與宇文融想繼續痛打落水狗,李林甫與此二人相比,還是有區別的。崔隱甫知道張說向來瞧不起自己,是為舊恨,前次又差一點未被授為禦史大夫,是為新仇,如此舊恨新仇,崔隱甫絕對不會輕言罷手;至於宇文融,其恃括戶有功,皇帝面前會一爭長短的。

張說果然成為“落水狗”了嗎?李林甫認為未必。其為文宗領袖天下聞名,又曾為皇帝侍讀,則與皇帝有師生之誼,且其確實有功於國,李林甫知道以眼前三人在皇帝面前的分量,皆難敵張說的。

既不能收到全功,則要退而求其次。李林甫知道,若鋒芒畢露,向為官場中的大忌,且容易遭致皇帝厭倦。他們三人此次聯手彈劾張說,既盡禦史臺本分,又順應民意替皇帝尋出罷相的理由,那麽繼續窮追猛打,則會走向事情的反面。

李林甫決定適可而止,不再隨眼前二人繼續彈劾張說。當然,他不會當面拒絕,只要以後不上奏言即可。

且說王毛仲有二位夫人,皆生得美艷無比,其中的孫夫人系李隆基所賜。孫夫人本來已生有一子一女,去年又懷孕,今年仲春時候又誕下一子。其“洗兒”之時,賀客盈門,張說雖剛剛出獄,聞此喜訊當然要登門祝賀。

王毛仲見張說前來,急忙將之迎入側室坐定,並責怪道:“張公剛剛出獄,正是敏感時候,何必要親自登門呢?賀知章前次設宴,你去走動一回再惹禍端,你莫非還不警醒嗎?”

崔隱甫與宇文融果然上書再彈劾張說,李隆基見之大為光火,令高力士傳旨,不許張說再上朝,僅許在集賢殿內編書。

張說嘆道:“人若走背運時,動輒得咎。然王將軍生子大喜,我若不親身來賀,也為失禮。我入尊府一趟,不會有人說三道四吧?”

王毛仲搖搖頭,嘆道:“張公這一次實乃陰溝裏翻船,暗箭難防啊!若追根溯源,張公參加封禪之後措置事體有些不妥,我那禁軍中人也是怨聲載道哩。”

張說再長嘆一聲,心中生出了一些悔意。

王毛仲寬慰道:“張公此前三起三落,這一次雖被罷相,然皇恩浩蕩,張公猶保秩級,則假以時日,你終有起覆的時候。”

張說搖搖頭,苦笑道:“再有起覆?王將軍,我看有些渺茫了。”

“張公不可灰心。源乾曜、李元纮如今為宰相,然中書令之位一直空置。對了,張公此前一直兼知兵部尚書,這個位置不能讓他們再占了,我昨日向聖上請求授此職於我。”

張說現在意志消沈,眼光和謀慮卻未消退,他聞言大驚道:“王將軍果然向聖上請授此職了嗎?”

“對呀,此為昨日之事。”

“聖上如何回答?”

“聖上當時說我將馬兒養得不錯,為兵部尚書也許能稱職。”

“如此說來,聖上答應了?”

“聖上僅應了一聲,又轉向別的話題。”

張說長嘆了一聲,說道:“王將軍,你向聖上請授兵部尚書,實為大錯特錯之事。你事先為何不找我商議一下呢?”

王毛仲不以為然:“我現為開府儀同三司、輔國大將軍、檢校內外閑廄、知監牧使,若再被授為兵部尚書,無非多幹一些活兒,有何不可呀?”

“對呀,你職掌禁軍,掌控天下軍馬,若再為兵部尚書,則天下兵馬事歸於一人,聖上如何肯答應?”

王毛仲此時方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,臉上微微變色,喃喃說道:“是了,我有些信口開河了。”

張說推心置腹說道:“王將軍,今後這種話兒萬萬不可出口了,在皇帝面前也不要再提此事。唉,人世間險惡無比,須防暗箭啊。你須以我為戒,在外面要三緘其口,不可授人以柄。”

王毛仲連連點頭,虛心納言。

其實王毛仲不知,他此時已然惹下了禍端。

王毛仲“洗兒”之際,李隆基例派高力士前來賜物,並授新生兒為五品之官。高力士辦完事兒返回宮中,李隆基見之隨口問了一句:“哦,你回來了。怎麽樣?王毛仲定是歡喜異常了。”

高力士欲言又止。

李隆基見狀有些奇怪,說道:“你平時伶牙俐齒,今日怎麽吞吞吐吐起來,有何難言之隱?”

“陛下,臣擔心回稟之後,聖心定為不喜。”

李隆基此時上了心,其緩緩坐下,然後平靜地說道:“好吧,有什麽話詳細說來吧。”

“臣今日奉旨入王將軍之宅,就見賀客絡繹不絕。王將軍見了臣,知道臣是奉旨辦事,起初還是挺歡喜的。然他聽說聖上僅授此子為五品官,頓時愀然不樂,說道:‘我現為開府儀同三司,是為一品官,難道此子不能被授為三品官嗎?’”

王毛仲當時確實說過此話,然非高力士敘述的場景。王毛仲接旨謝恩之後,再經高力士送出中門,二人並排行走的時候,王毛仲笑嘻嘻地說道:“聖上此前授犬子皆為五品官,此子系聖上賜妻所生,若聖上能授為三品官,那該多好啊。”

看來王毛仲所說不過為玩笑話,不料高力士依此話稍作改動,就非為玩笑話了。

李隆基也沒有將之當成玩笑話。

他聞言大怒,起身一掌擊向案面,就聽“嘭”的一聲,案上的筆、紙彈起,可見李隆基掌擊的力道甚大。

李隆基開口罵道:“無恥奴才!其早年負我,朕未曾為意,今日竟然想使嬰兒為三品官,何其狂也。”

李隆基起事誅滅韋氏之時,王毛仲忽然不見了蹤影,事成之後方才返回。李隆基未曾責怪他,依然寵之信之。然這件事兒實為李隆基心中難以揮去的陰影,其口中不提,心中卻記憶猶新,今日惱怒之時,頓時脫口而出。

高力士眼見激起了皇帝的怒火,心中不免得意,繼續添言道:“陛下,北門奴官皆為王毛仲的親信,若不早圖,必起大患。”

高力士的這句話實為畫蛇添足之言,李隆基聞言先是瞧了高力士一眼,繼而緩緩坐下。李隆基深明統制禁軍的禦術,王毛仲現在正用得順手,他不過有些志得意滿而已,離圖謀不軌甚遠,豈能因一句話就廢之?

李隆基知道禁軍與宦官的情況,風言風語聽說過王毛仲及其將領欺淩宦官之事。然禁軍與宦官相比,還是禁軍最為重要,遂向高力士說道:“高將軍,朕知道了,此事到此為止。”

高力士乖覺得很,看到皇帝不回應自己說的話,心中正隱隱後悔自己說話有些太急,遂點到為止,不再說此話題。

其實高力士不知,他的這番話還是警醒了李隆基,心中開始起意換掉王毛仲。然此非一朝一夕的事兒,須萬分珍重,譬如誰來接手王毛仲?如此位置須尋來一個既對皇帝忠心,又能統禦禁軍的人兒,且應以王毛仲為鑒,其性情不能飛揚跋扈。若想尋來這樣一個相對完美之人,恐非一日之功啊。

源乾曜越來越發現李林甫可堪造就,李林甫這日晚間入府拜望,源乾曜衷心讚道:“哥奴,你很好呀。我見崔隱甫與宇文融接連上奏再彈劾張說,生怕你也隨同。呵呵,你未盲目跟從,殊為可嘉呀。”

李林甫道:“晚輩當初隨他們彈劾張說,那是基於所職本分和正義。張說如今不過在酒宴上說過幾句狂話,其出獄後一時激動,殊為難免,也就不必認真了。”

源乾曜讚許道:“孺子可教。哥奴呀,張說此次被罷中書令,然其他官秩猶存,可見皇恩浩蕩啊。他們二人如此死纏爛打,明顯想將張說置於死地,如此做就有些太過了,他們不是以張說為敵,明顯想讓聖上難堪嘛。嘿嘿,聖上從此不許張說上朝,然我知每遇大事時,聖上還會派人前去問詢張說意見,哥奴,聖上聖明無比,他心中的主意實在明白得很吶。”

源乾曜平時慎言少語,絕不會輕易坦露心跡。其與張說共事多年,心中肯定有不滿之處,然無一字一句對張說的怨言,由此可見其隱忍之功。他近來與李林甫說話頗多,緣於他認可李林甫可堪造就。如此的話兒,他萬萬不與崔隱甫和宇文融表露的。

李林甫此前已洞悉事情的幽微之處,所以再也不與崔隱甫聯手上奏。現在源乾曜難得細說詳細,李林甫心中固有主意,面容上猶作恍然大悟之態恭維道:“晚輩此次未曾盲從,不料將事情做對了。今日聞源公之言,晚輩猶如醍醐灌頂,則今後每遇事兒,定先來請源公示教。”

源乾曜微微一笑道:“哥奴不必太謙!以睿智而言,同齡之人中,難有人能居於你其上。”

李林甫今日來見源乾曜,並非僅僅閑談。他又謙遜了幾句,繼而問道:“源公,聽說張九齡受張說之累,即日要出為外任了?”

張九齡昔日為張說最為親近之人,如今張說罷相,源乾曜作為主要宰相,斷不會繼續讓張九齡任樞機房主事。此位置職務雖微,然可以有與皇帝接觸的機會,又總理各衙事務的聯絡,則十分重要。源乾曜此前已說通李隆基,欲使張九齡為外任。

源乾曜答道:“聖上向來重視內外官交流,張九齡居京多年,早該出外歷練一番,怎能說他受了張說之累呢?”

李林甫頓悔自己失言,急忙向源乾曜認錯。

源乾曜目視李林甫,心想此子果然心思靈通,張九齡的授書尚未發表,他聞此訊息即前來問詢,看來屬意此職。

李林甫遇此良機,當然要把握機會,其直言說道:“源公,若張九齡去職,則此位空懸,不知晚輩能夠充任嗎?”

張九齡以吏部侍郎之職兼知樞機房主事,李林甫此時為禦史中丞。若李林甫能順利代之,則秩級可由正四品下升為正四品上,其實秩級之升尚為其次,李林甫最為看重的還是這兩個位置太過重要。

源乾曜既要拿下張九齡,勢必要物色繼任者。他此前也想過李林甫,覺得李林甫諸方面都合適,唯文才一節太過淺陋,遂猶豫不決。

源乾曜沈默片刻,方緩緩說出自己的憂心。

李林甫慨然道:“源公多慮了。晚輩以為,處置政務非是詩賦文章,若能粗知文理且能善禦下人即可;晚輩這些年來深知己身之短,遂潛心學文,略有收獲,這些年來能對所涉政務應付裕如,可為例證。”

李林甫實為有心之人,他知道自己未經科舉出身,則“無文”之名實為自己的短板,公餘就潛心學文。如此堅持下來漸有所成,其可以從容奏對文章,且繪畫、書藝在京中小有名聲。

源乾曜也願意如此識趣的人兒在自己身邊供驅策,李林甫頗有才幹且有遠識,如此定會對源乾曜的相業有助益。李隆基現在使中書令一職空置,說明源乾曜在皇帝心目中並非盡善盡美,李元纮被授為相職也為權宜之計,則此二人能得皇帝的完全認可尚需時日。

源乾曜於是說道:“也罷,我就向聖上說說你的事兒。你前次參與括戶之事,聖上對你印象頗佳,不過此事是否能成,還要看你的造化了。”

自從張說女婿鄭鎰事發之後,李隆基重申授五品職以上官職時,自己須事先知悉,並逐一親手簽署。

李林甫拱手謝道:“源公的主意,聖上定不會輕易駁回的。如此,晚輩深謝源公栽培大恩了。”

李林甫因未再參與彈劾張說,引起崔隱甫和宇文融的極大不滿。三人本來為一輛戰車上的戰友,李林甫忽然不聲不響跳下車去,豈不是逃兵嗎?

人想加入一個團體為獲認可,要付出許多,真正加入一個團體之後又想退出,還要付出更多的代價。

不過源乾曜果然說通了皇帝,授李林甫為吏部侍郎,兼知樞機房主事,李林甫從此離開了禦史臺,就少了與崔隱甫、宇文融二人見面時的尷尬。

宇文融那日稍微回過味兒來,對崔隱甫說道:“哦,看來哥奴這一陣子有意疏遠我們呀。”

崔隱甫道:“我們聯手扳掉了張說,如此源乾曜得了好處,哥奴飛身前去跟隨,這般心機實在強於我們啊。”

二人相視而笑,對李林甫意甚不屑。

宇文融道:“哼,他想去抱源乾曜的粗腿,就由他去吧。崔兄,到了我們現在的位置,丞相之言能當多少作用?終歸要看聖上的態度。”宇文融因為括戶有功,甚得皇帝的讚賞,所以頗為自信。

崔隱甫搖搖頭,嘆道:“哥奴這人呀,怎能如此不義呢?看來此人終非池中物啊!”

宇文融道:“我們不說他了。崔兄,我們今後還對張說出手嗎?”

崔隱甫斷然道:“怎能不出手?做事情最忌中途而廢,務必窮追猛打。張說此前三起三落,向有隱忍功夫。若讓他緩過了勁兒,由此再得勢,我們豈不是前功盡棄?”

宇文融點頭認可,認為言之有理。

崔隱甫道:“今後再彈劾張說,我們二人也不用赤膊上陣了。可使禦史們輪番出擊,對張說及其昔日親信逐個彈劾。至於彈劾何事,就讓他們自行尋找吧。”

禦史臺行監察之職,如此行事實為本分,宇文融深以為然。

從那個時候開始,禦史臺的奏章驟然猛增。張說其時埋頭編書,起初並未在意,然很快就發現了其中的奧秘所在。他凝思對策,心中就有了主意。

數月過去,禦史臺的彈風愈演愈烈,這些禦史們遍尋張說及其黨羽毛病,然終歸沒有要害之處,無法將人扳倒。

張說其間無聲無息,終日在集賢殿埋頭編書,似乎不知道眼前之事。

過了幾日,張說寫了數千言奏書上言李隆基。其奏書名為《論監察封事》,其中以貞觀朝之事為例,闡明行監察之職的衙司務必公正公平,不可用國家公器洩私憤,更不能朋黨交構。

與崔隱甫指揮眾禦史們輪番出擊相比,張說如此行動可謂高明。他不直接斥責禦史臺,僅從側面闡述監察大義;他以靜制動,顯得無比從容。兩者相較,則高下立判。

崔隱甫與宇文融卻未瞧出張說的居心,依舊指揮禦史們強攻不已。

張說不許自己人出面相爭,其之所以示弱,緣於他知道歷朝皇帝皆有心結,就是不許大臣結黨。禦史臺近來如此熱鬧,就任其表演下去,張說在其間再輕輕上書點題,定會讓皇帝瞧出禦史臺有結黨的嫌疑。

到了年底,張說再上奏書,該書名為《論黨錮之禍》,以漢代事例直斥結黨之害,其矛頭直指禦史臺。

李隆基對禦史臺如此行事早已不滿,由此痛下殺手。

李隆基令張說致仕回家,張說此前並沒有想到。他本來以為自己被罷相,現在埋頭編書而已,皇帝斷不會對自己再加貶斥。

須知兩派相爭,多為兩敗俱傷的局面。皇帝如此做,固然有平衡兩派的考慮,他也想藉此警醒他人:不許結黨!

李林甫離開禦史臺,不再參與彈劾張說之事,從此與崔隱甫、宇文融漸漸疏遠,如此就成就了自己。

張九齡起初被授為冀州刺史,奈何其母親向在家鄉韶州居住,以為冀州那裏高寒,其身子老邁多病不願隨行。

張九齡事母至孝,遂以此理由請求吏部改授,當是時,此孝心可以作為改授的重要理由,吏部逐級請示之後,改授張九齡為洪州都督。

張九齡離京之日,賀知章與張說率領眾人到灞橋為張九齡送行。

張說折柳相贈,愧疚地說道:“九齡,我此前未聽你勸,遂釀禍事;今日你又受我之累,使你攜母外任。唉,我心有愧,我心有愧啊。”李隆基倡言內外官交流,有意摒除人們輕外官重內官的弊端。然京官位居中樞之地,若再有引薦之人,其仕途可謂坦蕩,此為明眼之事。張九齡此時已嶄露頭角,若張說為相的日子再長一些,則張九齡的仕途一片光明。

張九齡聞言,突然伏地向張說叩首,說道:“恩師遭逢大難,學生無法援手,那些日子,學生恨不得能夠身代恩師。如今大事已遂,學生唯望恩師頤養天年,容學生告別了。學生返京之時,定首先探望恩師。”

張說將張九齡攙起來,嘆道:“你此時外任出京,也算相宜吧。你可藉此避一避風頭,我離開相位,那些暗箭小人定會將你作為靶子。”

張九齡勸道:“學生臨行之時,還想奉勸恩師今後專心編書,不用再理那幫小人。恩師為相多年,在任上就是萬般警惕,終有得罪人的時候。如今風頭未過,恩師宜避讓為上。”

張說微微一笑,說道:“我如今不過為一編書匠,又有什麽可懼之處了?那崔隱甫與宇文融不過為跳梁小醜,就是到了皇帝面前,我也不懼。”

其他送行之人知道此師生二人有話要說,遂有意避開。賀知章看到他們說了一會話,感到差不多了,就帶領眾人走上前來,開口說道:“道濟,時辰差不多了,該讓九齡上路了。否則九齡今晚錯過了宿頭,那將如何處呢?”

眾人上前紛紛與張九齡告別。

張說又囑咐了一句:“九齡啊,你在洪州為都督,那裏的事兒不多。洪州山水極佳,你閑暇時候不妨多為文寫詩。你這些年來忙於政事,偶爾奉制賦詩,少有佳作。嗯,你有佳作時可傳抄至京,我們睹詩思人,如此殊多趣味。”

張九齡躬身答應。

眾人此後目送張九齡攜母將妻離開橋西,他們登車而行,漸漸離開眾人的視線。

張九齡此後輾轉渡過江幹經潯陽奔往洪州。其在潯陽夜宿的時候,獨自漫步到了岸邊,就聽江水拍打江岸發出聲響,一輪明月恰在東方,其皎潔的月色映得一泓江水跳躍亮光,愈顯周圍萬籟俱寂。張九齡心中有感,遂成章句,詩曰: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時。情人怨遙夜,竟夕起相思。

滅燭憐光滿,披衣覺露滋。不堪盈手贈,還寢夢佳期。

張九齡返回旅居之後,當即秉燭將此詩默寫而出,並冠名為《望月懷遠》。數月後,張說與賀知章輾轉看到此詩,張說讚道:“賀兄,九齡遭此際遇,其詩風也大為改觀哩。你瞧此詩,寫得輕縑素練,和雅清淡,實在輕逸得很呀。”

賀知章微微一笑,揶揄道:“九齡性格恬淡,其遇事之後往往能夠看開,詩風也就為之變得飄逸。然道濟你呢?你遭此大難,猶幹進之心難失,詩風就少了一分靈動了。”

張說與賀知章實為老友,賀知章如此說話,實諷張說仕宦之心難消。張說聞言也不惱火,哈哈一笑即作罷。

轉眼秋去冬來,時辰飛逝而去。春節過後,李隆基終於不耐其煩,下詔令張說致仕回家,崔隱甫免官回家侍母,宇文融出為魏州刺史。

一場明爭暗鬥以如此結果暫時收場。

宋璟任西京留守數年,一直待在洛陽。此次李隆基入東都巡視,他少不得要鞍前馬後侍駕。他年齡畢竟大了,如此忙累幾日,臉上的疲憊盡顯。李隆基見狀,囑他先回府歇息,並說要與他單獨敘話。

這日陽光明媚,春風拂面。李隆基令人在積善坊舊宅中的後園中擺上案子和胡床,再邀宋璟前來喝茶敘話。

後園內綠樹成蔭,粗壯的柳樹將倒垂柳葉兒拂向洛水奔騰的水面。在此飲茶,可以觀看洛水兩岸絕佳的風景,且周圍絕無喧鬧之聲,唯有蟬鳴以及水聲為伴。

所謂胡床,即是後世所稱的椅子。人坐其上既有扶手相撐,可以半坐半躺,較之方凳要舒服得多。宋璟入園後看到兩張胡床相對而設,急忙說道:“臣在聖上面前,不敢如此無禮。還是賜臣一張幾凳,側坐一邊吧。”

李隆基道:“今日喚你前來,即是飲茶敘話,如此相對而坐,敘話最為方便。此間又非殿堂,就不要拘於那些虛禮了。”

宋璟只好相謝就座。

李隆基示意宋璟取盞飲茶,其邊飲邊問道:“宋卿,你能識此茶何名嗎?”

宋璟飲了一口細品,唯覺茶味清香,卻不知此茶何名。

李隆基道:“朕幼時居住此宅,最愛從下面洛水中取水,然後以水烹此茶。此茶產於峽州(今名宜昌),名曰碧澗,茶烹成後汁水碧綠,清香撲鼻,知道其中的訣竅嗎?”

宋璟更是不知。

李隆基得意地說道:“人們飲茶之時偏愛加鹽,此洛水味甜,萬萬不敢加鹽。此茶水清香馥郁,其訣竅說來簡單,無非不加鹽而已。”

宋璟聞言心中不禁慨嘆,皇帝那時居此宅時不過六七歲年齡,竟然已解茶道,看來實在聰穎得緊。其長大之後,身邊漸漸聚集一幫京城浮浪少年,估計皇帝少年之時極為有趣,由此人氣漸高。

宋璟知道,皇帝喚來飲茶並非簡單敘話,他定有要緊話說。他們閑話片刻,李隆基果然將話題扯到了正題上。

李隆基嘆道:“自封禪之後,宋公一直居於洛陽,讓朕有些空落落之感。每遇要緊事兒,眼前無人可以問詢,實為憾事啊。嗯,你這東都留守就不要做了,此次就隨朕返回長安吧。”

此為皇帝之旨,宋璟唯有答應。

李隆基又問道:“最近朝中重臣變化頗大,宋公如何看?”

宋璟說道:“陛下將張說罷相,臣衷心讚成。唉,此次封禪之後,張說照顧自己的親戚與親信,竟然不遮不擋,膽子實在太大了。哼,他將女婿升為五品官,這樣齷齪之事,也只有張說能做得出來。”

李隆基知道宋璟向來瞧不上張說,就在那裏微笑聽言。

宋璟繼續自顧自說道:“不過禦史臺奏聞張說有謀反之心,此事有些太過了。臣明白張說的稟性,他於大節處尚能把持,唯小節有虧。”

李隆基當然明白張說的稟性,否則也不會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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